毛建平
作者: 来源: 发布时间:2022-02-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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毛建平,1953年生于上海,祖籍云南。1977年考入上海第二医学院(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)医疗系,1982年本科毕业。后在上海市瑞金医院妇产科工作,现为瑞金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。


初中毕业后,毛建平插队到江西老区。那些日子里,他曾在许多个夜晚跳望故乡的方向,迷茫又惆怅。一天一天过去,看过了许多个夜晚的星月,他决心向下扎根,走一条踏实的道路。走这条路不是向现实的妥协,而是在艰难中追求生命的意义:走这条路不是对生活的苟且,而是在沉潜中磨砺自己的心性。八年之中,他从未忘记念大学的梦想,直至等来高考恢复的消息……回望人生,毛建平说:只有坚守内心的人,才能脱颖而出。



下乡八年,不忘念想


我是1969年毕业的初中生,严格来说,自己仅仅是一名小学毕业生而已。


1966年小学毕业前夕,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。当时我不过是一个13岁懵懂无知的少年,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,唯一感受到的就是街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、此起彼伏的大批斗,学校已不再是学校,老师也不再教书了。在停课的这段时间里,我们这些小学生似乎就成了社会上的“闲散人员”,之后按照“就近入学”的原则进了中学。但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下,中学里也没有好好学习文化知识。随着1968年12月22日毛泽东发表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很有必要”的指示后,全国锨起了知青“上山下乡”运动的高潮。上海1969届初中生的分配政策为“一片红”,也就是全部被送到农村去。我被分配去了江西省高安县灰埠公社均山大队。


到农村插队落户,这一待就是8年的时光。从最初的懵懂无知、事事新鲜到青涩慢慢褪去并逐渐成熟,期间充满了艰辛与欢乐。在知青中,我们1969届是年龄最小的一批,因此相对而言,生活自理能力最差,体格也十分瘦弱,但依然与当地农民一样,每天要出工干重活,时间长了,累得不行。


好在自己出生于医学世家,父母分别是第二军医大学(现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军医大学)解剖教研室和上海中医学院(现上海中医药大学)组胚教研室的老师,我从小耳濡目染,也懂点医学基础知识。此项“专长”被公社领导看中,下乡第四年被“委以重任”,做起了“赤脚医生”。当然那也是经过了考核和培训的在当“赤脚医生”的那些年里,国家已推行“选拔工农兵学员上大学”的政策,然而能获得推荐的人毕竟还是凤毛麟角。自己并不算优秀,此等好事难以轮到我的头上。


在月朗星稀的夜晚,我曾多次苦思冥想:何时才能返回故乡?后来终于明白,与其空等推荐机会,还不如实际一点,认真钻研一点农村常见病的诊治技术,脚踏实地为村民们看好病。在之后的四年中,我一直为农民提供医疗服务,慢慢赢得了大家的尊重,很有愉悦感和获得感。当然,“上大学”这个念想我始终没有放弃。



因祸得福,自学备战


1977年8月,刚刚复出的邓小平同志主持召开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,作出当年恢复高考的英明决策。同年10月12日,国务院正式宣布了此项重大决定。闻此喜讯,我们众多下乡插队知青兴奋不已,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曙光,于是我立刻抓紧时间备战高考。早在下乡插队的第一年即1970年,由于营养缺乏、体力透支,我不幸患了肝炎,返沪静养一年多。也正是趁着这段时间,我找出自己原来的中学教材自学,打下了数理化的基础,这也许是因祸得福吧。


毋庸置疑,与“1966、1967、1968”这三届高中毕业学生相比,我们69届在中学的求学时间最短、文化程度最低,上学期间没有像样的教材,因此各门文化课程的基础极为薄弱。恢复高考这一政策出台后,我所在的公社比较重视,组织了摸底考试,从中筛选出一些底子不错的青年,把大家组织起来集中补习。很荣幸,我也名列其中。得知这个消息,我父母亲十分欣喜并全力支持,帮我准备了一些政治考试的提纲,并设法买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

的《青年自学丛书》。那可是一套非常紧俏的参考书,大概有20多本吧。就这样,我白天在公社卫生院为村民看病,晚上则挑灯苦读,突击复习了两个来月,便上了高考“战场”。


回想当年的试卷,觉得还是非常有难度的。譬如化学考试,由于之前根本没有上过实验课,面对考卷上那些陌生的实验仪器,深感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”,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它们的名称。还有语文考试,有一篇文言文需要翻译,看似不难,但题目要求的“直译”两字让许多考生不明就里,甚至有考生把答案竖着写。可见当时一些考生的文化水平和理解能力十分低下,由此闹出了不少笑话。


子承父业,如愿以偿


填报医学志愿主要是听了父母的建议,毕竟他们都是医学院老师,对医学情有独钟,我也算是“子承父业”吧。当年国家的招生政策是,优先保证重点院校、医学院校、师范院校和农业院校。上海第二医学院(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)在招生时优先考虑考生的两个条件,一是“上海知青”,另一个是“赤脚医生”。比较幸运,这两个条件我都符合。


3个月后,我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二医,兴奋之情难以言表。大学五年,我和同学们都尤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。学习上,我们非常刻苦,每节课前都会认真仔细地预习,课后抓紧对老师讲的几十页内容进行复习,生怕漏了哪些知识点。“皇天不负有心人”,大学5年,我门门课都考到80分以上。因为家里经济条件还不错,也不好意思去申请助学金,学习与生活费用全靠父母的支持。缘于此故,我更是不敢偷懒解怠,否则太对不起父母了。


回味那些在附属医院实习的日子,既紧张,也有趣。记得有一节课,我们小组的几个女生先去了教室,并在黑板上写下了很多题目。等我跟其他几个男生到了后,只听一个女生一本正经地说,接到老师的通知,今天是专业小测试。于是几名女生佯装课堂测试的样子开始做题。见此情景,我和另外几个男生自然也不敢怠慢,即刻认真答题。岂料做了大半题目后,才发觉是被这几个女同学捉弄了。此时男生们并未恼怒,一阵大笑后,依然探讨如何解题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时我们的求知欲望是多么强烈。这件趣事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年的同学关系是那么和谐融洽、单纯真挚。


对我来说,解剖课、生物与化学课都不陌生,因为做“知青”每年回家探亲的那些日子,经常去二军大解剖室,跟着父亲的学生一起动手学习。久而久之,重复的次数多了,对人体解剖的重要部位几乎了然于胸,偶尔还能对那些新来的实习生指导一二。


不过唯一感到遗憾的是,我在英语这门课上始终“瘸腿儿”。当年参加高考的时候是不计英语成绩的,所以复习备考时,我没有把提高英语能力太放在心上。入学后与大多数同学相比,我的英语水平差了一大截,跟那些有语言天赋的同学相比,更是天壤之别。于是,自己暗下决心,从最简单的ABC开始学起,努力迎头赶上。然而事与愿违,尽管意念坚定,但实际情况是一接触英语就深感头疼,苦读多年,进步不大,后来英语的“短板”成为我迈出国门的一大障碍,最终只能断了出国攻读硕士、博士学位的想法了。


妙手仁心,守护生命


5年校园生活转瞬即逝,毕业后我留在了附属瑞金医院妇产科。从1982年参加工作至今,我始终在这个科室工作,可谓是从一而终。从1992年起,我兼职开展妇产科超声诊断,1997年开始专职从事超声工作。几十年来,虽然身边很多同事同学跳槽、改行、移民,而我则始终坚守妇产科的岗位。三十多年来,我经历了条件艰苦的贫困年代,体验了医患矛盾的尖锐时期,也目睹了医院飞跃式发展的景象。


妇产科医生素有“孕妇生命的保护神”之称,必须拥有扎实的专业知识与迅速的应变能力。尤其面对急诊病人,容不得半点马虎和迟缓,若有丝毫疏忽,就将愧对美誉。


记得有一次,我做住院总值班的时候,一位产妇宫口开全,突然发生脐带脱垂、胎心消失的状况,母婴生命岌岌可危。这种情况下,我们无法将产妇送到手术室,只能在产房里,一个医生在下面托住胎头,我和另一个医生在局麻下行剖宫术,数分钟内,产妇终于顺利娩出胎儿,母子平安。


还有一次,我在急诊室坐诊,前后5分钟收到两位重度休克的妇女,诊视病人后,我高度怀疑她们是宫外孕,于是果断将她们送入手术室,两台手术同时火速进行,我带一个住院医师做了其中一台,结果证实两人都是宫外孕,且出血都在2500毫升左右一人体的一半血液流掉了!幸亏我们处置及时,否则这两名妇女可能就命赴黄泉了。


多年来,我始终对自己严格要求,也喜欢钻研业务技能,譬如孕妇顺产,我会在全面评估后,选择尽量少做会阴切开。这样分娩小孩时,产妇虽然疼痛多一些,但产后恢复快。同时我也努力琢磨开展一些新方法,譬如剖宫产的时间原先需要2~3小时,我和同事们经过改良,设计出新方案,手术缩短到半小时就可完成。我始终认为,业务能力的提高是没有捷径可走的,唯有刻苦钻研理论知识,在临床上多操作、多实践,才能打下坚实的基础,练就过硬的技能。当然,做医生的我们也应该兴趣广泛,在全面掌握医科知识的同时,要尽可能多地涉猎其他学科知识。


医患关系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焦点问题,作为妇产科的男医生,我个人的体会,是对病人的关爱要把握好一个度,言语态度要严肃,检查和操作要认真、仔细、精巧和轻柔,事事为她们着想,但不能过分密切,否则容易引起误会。


多年的妇产科工作经历给我的感受是,每一名产妇的分娩情况都是不同的,有的产程长且又有合并症,风险也随之增大,这对我们医生是极大的挑战,肩膀上的压力不言而喻。但无论是在寒冷的冬夜,还是在炎热的夏日,妇产科医生始终会密切关注,耐心照顾,倾己所能,确保母婴平安。每一个新生儿的诞生,都会带给我们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。


关注前沿,坚守岗位


20世纪80年代,我国医疗设备普遍短缺,即使在三甲医院也没有先进的超声设备,因此仪器的诊断精准度也较低。90年代初,瑞金医院为了提高妇产科诊断水平,建立了妇产科超声室,并派我外出学习。于是我一边从事妇产科的临床工作,一边兼职开展专科超声诊断。到1997年后,我开始全职从事妇产科超声诊断。那些年,我如饥似渴地学习超声知识,关注学科前沿,努力提升专业技能。在我和同事们的共同努力下,瑞金医院的妇产科B超水平在上海颇有名声。


从1992年到现在,我从事妇产科超声工作已有20多年,做了数以万计的超声检查,检出了不少畸形的胎儿并给予孕妇指导意见,为无数家庭排忧解难。我回想起这些年的从业经历,一路走来,自己可谓是瑞金医院妇产科超声事业发展与壮大的见证者、践行者与推动者。


对如何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妇产科超声医生,我感触颇深。一名合格的医生,必须要有扎实的医学基础和丰富的临床经验;一名超声工作者,则要掌握先进的影像学知识和诊断技能。而妇产科超声医生就是要将这两者结合起来,既要有临床医学背景,掌握妇产科专业技能,包括解剖学、内分泌学、诊断学等知识,又要熟练掌握超声专业理论知识和操作技能。无疑,这是很高的要求。常言道:没有付出,哪来收获?所以,只有坚守内心的人,才能在这个行业里脱颖而出。


与临床医生相比,超声医生还得承担另一种风险。产妇分娩了一个正常宝宝,那是临床医生的功劳,分娩后一旦发现孩子有异常,往往会认定是超声医生的失责。这种事后追责的医患纠纷,给不少超声医生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,加之超声医生的收入比临床医生少得多,两种客观现状,使得不少医生对妇科超声这一领域望而却步。


不少同学很惊讶,你居然能在超声岗位上坚持20多年?这种质疑我很理解,我的想法很简单:超声检查在医学上不可或缺,总得有人来做。而且做了超声医生后,我还是挺有兴趣的,疑难杂症以及胎儿畸形被诊断出来,病人或孕妇能得到准确及时的治疗或风险提示,自己挺有成就感。多年来,自己的专业技能得到病人及孕妇的交口称赞、医生同行的高度认可,我认为这是对我最大的褒奖,也是我坚守岗位的动力。


学科的进步、技术的发展需要代代相传。今年我已65岁了,总有一天我要卸下重担。因此,带教学生是我的重要工作。平心而论,带教是劳心劳神的,带学生检查一个病人要花上更多的时间,影响我们的绩效,同时还担心出错。但显然,不带学生或者敷衍搪塞是万万不可的,否则后继乏人或贻害病人,做老师的该当何罪?日常教学中,深入浅出地讲解,将成功与失败的经验与教训悉数相告,是我对学生常用的教学方式。期待着学生们快快成长,带教过程中的详细讲解必不可少。理论上,要讲深、讲透;技术上,严格把关;操作中,认真仔细;态度和手势上,要求学生耐心轻柔。


倘若没有恢复高考制度,今天的我可能依然是江西的一个农民或“赤脚医生”一此话丝毫没有贬低“农民”和“赤脚医生”的用意。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,回到了上海,进入了二医,得到了母校和国家的精心培养。如今我学有所成,理应回报社会、坚守在钟爱的岗位上,用一技之长,为保障母婴健康、提高我国人口质量、营造千百户家庭的幸福,尽我一份绵薄之力。